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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沈燭音醒來時, 已經接近晌午。

她在謝濯臣的房裏,躺在他的床上,蓋著他的被子, 但不見他的人影。

她猜想昨日自己應該是趴在床頭睡著了,然後他更早醒來,把她安置在了床上。

一出門,候著的女使帶她去用膳,還解釋道:“今日茶葉店的掌櫃t帶了新茶過來,請少爺品鑒, 並且決定選擇哪些放在店中售賣, 所以少爺和謝公子都在前廳會客。”

等她用過午膳,路過門口見茶葉掌櫃正好離開。

她匆匆跑進前廳,言子緒坐著朝她招手。

廳中兩人面對面盤腿坐在軟墊上, 桌上各擺著十幾杯熱氣騰騰的茶。

沈燭音朝言子緒走去,跟他擡起的手擊了個掌,然後轉彎坐到了謝濯臣身邊。

她眨了眨眼睛, 開門見山道:“你還記得你昨天晚上說了什麽,做了什麽嗎?”

記憶模糊的謝濯臣試圖回憶,但一片空白, 最後遲疑地搖了搖頭,同時因她現在不懷好意的表情而生出警惕心。

“我說什麽了?”

沈燭音了然地點點頭, 煞有其事道:“你昨天哭著喊著求我原諒你, 聲淚俱下, 真情流露, 我見你太可憐, 就決定勉為其難地原諒你。”

言子緒睜大了無知的眼。

謝濯臣端起手邊一杯茶,放在嘴邊吹了吹, 淡定道:“我是喝醉了,不是中邪了。”

“你不信?”沈燭音扭頭,指向言子緒,“不信你問他!”

瘋狂使眼色。

言子緒:“……”

兩道目光落在他身上,一道求援,一道審視。

最終他低下頭,晃了晃腦袋,嘀咕道:“不知道啊,我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沈燭音瞪了他一眼,“你叛變了是不是?”

“我是中立的!”言子緒正義凜然。

“切。”沈燭音目露鄙夷。

謝濯臣啞然失笑,看向身邊人的目光柔和,“肯跟我說話了?”

沈燭音深沈地嘆了口氣,“我不是說了,我決定勉為其難地原諒你了。”

謝濯臣輕笑,“好。”他將手裏的茶餵到她嘴邊,“我賠罪,賞臉嘗嘗?”

都到嘴邊了,沈燭音毫無戒心地抿了一口。

下一刻睜大了眼,直起了腰。

“太好喝了。”她咬著牙道。

從他手裏接過杯子,送回他嘴邊,“這樣的好東西,當然要給哥哥了。”

謝濯臣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,但被她另一只手揪住袖子,沒有逃脫的可能。

她還可憐兮兮道:“哥哥是嫌棄我喝過了嗎?可是你從前不這樣的,是我惹你討厭了嗎?還是哥哥變了?”

言子緒聽得掉了一身雞皮疙瘩,她這“哥哥”叫得,聽起來不咋正經。

謝濯臣忍俊不禁,心想罷了,不過是一口苦,抿一口讓她稱心如意也無妨。

只是他剛張嘴,她就迫不及待給他灌了半杯。

“咳……咳……”

她在旁略顯得意,“你前幾天就是這麽對我的!你說討不討厭?”

謝濯臣:“……”

自己有錯在先,自然沒法跟她計較。

他擦了擦嘴,喝了另一杯茶把苦味壓下去。

“現在高興了?”

沈燭音誠實地點點頭。

“那不跟我鬧脾氣了好不好?”

沈燭音眼神飄忽,神色為難。裝模作樣了片刻,真勉為其難道:“好吧。”

“但是!”她又雀躍了起來,“你昨天答應我的你要記得。”

謝濯臣預感不妙,瞇了瞇眼,“我答應你什麽了?”

沈燭音一只手括在嘴邊,湊在他耳邊小聲道:“你說你會乖乖聽話。”

“疼啊!”

話音一落就被他揪住了臉,沈燭音眼神幽怨。

“我聽你的話?”謝濯臣悶哼一聲,“反了天了。”

沈燭音心中忿忿,將他的手拍掉,急匆匆起身。

她背過身,剛邁開步子就被他拉住了後衣領,他稍一用力,她整個身體就往後倒。

謝濯臣接住她,沈燭音順勢枕在他的腿上。

“幹嘛去?”

沈燭音擡手指了指言子緒,“我要去那邊坐,我不和言而無信的人坐一起。”

“是我言而無信,還是你膽大包天,胡編亂造?”

沈燭音嘆了口氣,“是是是,我胡說的,我胡說的還不行嗎?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咯。”

“少裝。”

“好好好。”

謝濯臣:“……”

他總不能真說過吧,她肯定是裝的。

僵持良久,他嘆了口氣,“你想要我做什麽?”

沈燭音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,“我說了你會照做嗎?”

“看心情。”

“哦。”她瞬間變臉,轉身就走。

謝濯臣無奈,“好。”

反正她也提不出什麽難事。

沈燭音倒退幾步坐下,又重新枕回他腿上,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。

謝濯臣低頭,手指順過她的長發,“說吧。”

“也沒什麽大事。”沈燭音鼓起勇氣,“就是……你們下次再在迎芳閣招待客人,不許再讓昨天那個穿紅衣服的侍候了!”

“為什麽?”

沈燭音想想都來氣,“因為她工作一點都不認真,她不給客人倒酒,她就知道看你!”

謝濯臣:“……”

是嗎?

“你怎麽知道?”

沈燭音:“……”

突然沈默,總不能說自己也一直在看他吧。

“希玉說的。”她肯定道。

謝濯臣沒忍住笑了。

忽而想起什麽,又沈下臉,佯裝平靜問:“那你告訴我,前幾日樓世子來找你做什麽?”

就知道他會問,沈燭音側了側身,避開他的目光,幽幽道:“他跟我說……他喜歡我。”

謝濯臣指尖纏起她的發尾,不停轉著圈,“然後呢?”

“然後我說……”沈燭音扭扭捏捏,半晌沒有下文。

謝濯臣等得著急,又不想出言催她顯得自己過分在意,只能暗戳戳圈起她的頭發,掃過她裸露的脖頸。

“癢!”沈燭音不滿踹了一腳空氣。

謝濯臣理所當然地接話出聲,“然後呢?”

“我說……”沈燭音盯著他的臉,不想錯過他一絲神情的變化,“我說我不喜歡他呀,他問我為什麽,我又說,因為他不如我兄長!我兄長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人!”

“哦。”古井無波。

沈燭音為了解救自己的頭發,擡手環住他的左臂,緩慢搖晃,賣乖地問:“阿兄,我表現好不好?”

“嗯。”

謝濯臣任她搖晃,空閑的右手隨便端起一杯茶,用抿茶的動作掩蓋自己上揚的嘴角。

不過這杯好苦啊……

呵,沈燭音想,希玉說得對!男人果然極具虛榮心。

坐在對面的言子緒手肘撐在桌上,雙手捧著臉,忽然想起娘親肚裏那個小寶寶來。

有個兄弟姐妹好像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。

他要是有個像音音一樣可愛的妹妹,不得幸福死啊!

——

晚飯時候,小廝將迎芳閣的請帖送到了飯桌上。

謝濯臣看了一眼言子緒,後者正好瞥過來,四目相對,誰也沒接。

沈燭音放下筷子,決心要仔細看看,這帖子是來找誰的。

小廝迷茫地瞧了一眼他們,補充道:“是找沈公子的。”

“啊?”沈燭音一楞,沒註意到左右兩個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。

她接過一瞧,是希玉找人送來的。說是後天晚上要去郊外梁員外家籌備的春水宴上獻舞,找她幫忙換妝。

“平日找我也就遞句話的事,這回怎麽還專門送個帖子。”沈燭音將帖子翻來覆去地瞧了瞧,覺得奇怪。

言子緒搖搖頭,“許是重視,這個郊外梁員外年年舉辦春水宴,邀請鹿山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參加。萬一被哪個達官貴人看上了,日後再也不用拋頭露面給人表演,供人取樂,可是一輩子的事。”

沈燭音神情呆滯,“這事常見嗎?”

“挺常見的吧。”言子緒聳了聳肩,“我爹的妾室就有好幾個是樂女舞女出身,雖然只是妾,但在府裏吃穿不愁。自己不作死的話,可以說是一生無憂了。”

“不過……”他又嘆了口氣,“像迎芳閣那樣的地方,每年都會規訓一大批女子,最後能在人前露臉的都是經過嚴格篩選,精心培育。想要贖出一個一般資質和人氣的,都得大價錢。像希玉這樣的搖錢樹,她們是不會輕易放走的。”

沈燭音忽然緊繃,“那一直沒有被贖身的人,最後會去哪?”

言子緒想了想,言家的產業也有這方面的涉獵,他有了解過一點。

“新人一茬接著一茬,舊人一旦被頂替,就失去了價值。有點能力和人脈的往上爬成為管事之類,存了點錢的守著一畝三分地了卻餘生,什麽都沒有的,就降到丫鬟之類幹粗活。但是這些人之前要養護皮囊,根本幹不了什麽活,大多數都被磋磨而死。”

沈燭音食欲全無。

“那希玉這樣的,得t多少錢才能脫身?”

言子緒喝了一口涼茶,涼得一哆嗦。

“她的話,有可能錢不夠,還得……”他手指搓了搓,“有點權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你不知道嗎?”言子緒些許訝異,“她是罪臣之後沒入賤籍,仇家有點權勢,不會看著她被人贖走去過好日子。除非贖她的人權勢更甚,否則沒可能。”

沈燭音懵了,“她有仇家盯著還能混得這麽風生水起。”忍不住感嘆,“真牛。”

“有什麽用?”言子緒不以為然,“若是沒出事,她可是官家小姐。她表面再風光,背地裏還是被人呼來喝去。”

言子緒見她真一無所知,連飯都不吃了,熱情跟她絮叨,“希玉本姓徐,她的仇家就是南路任家。徐家和任家本是世交,希玉和任家小公子青梅竹馬,只等時機一到,立馬成婚。後來徐家主君貪墨,得了不知上頭哪位貴人指點,將罪責推到了任家主君頭上。任家主君在獄中含冤而終,其妻泣血而亡,而徐家卻借了上頭貴人的東風,一路高升。”

“任家小公子蟄伏數年,終於找到證據翻案。上頭那貴人為了自保,舍了徐家,以至徐家男子流放,女子沒入賤籍為奴。”

“現在那任家小公子隔三差五就要找希玉一回麻煩,要麽自己去迎芳閣對她冷嘲熱諷,要麽把她弄到自己府裏嗯嗯嗯嗯……”

沈燭音:“?”

“嗯嗯嗯嗯是什麽?”

“咳。”謝濯臣聽不下去了,出聲提醒。

言子緒立刻懂了他的意思,嘟嘟囔囔,含含糊糊道:“小孩不用懂!”

擺擺手岔開這個話題,“反正那任家小公子對她是又愛又恨,他倆的故事放話本子裏都能寫個三五百回,任小公子絕不會讓她輕易被別人贖走的。”

“嘖。”沈燭音摸摸下巴,陷入沈思。

謝濯臣瞧她認真的模樣就想笑,“怎麽,想幫她?”

“砰!”

沈燭音一錘桌子,憤憤不已,“我說她為什麽那麽努力呢,原來還有這茬。後天我非得把她打扮得比仙女還漂亮,讓她去釣一個比那什麽任小公子更有權有勢的!”

謝濯臣幽幽道:“讓她因為美貌而成為別人的附庸,未必有和舊人互相折磨來得有前途。”

“其實我覺得,任小公子對她是真愛!”言子緒感嘆道。

沈燭音輕哼一聲,“愛又怎樣,伴隨愛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嗎?”

言子緒沈默、點頭、和她擊掌。

“有道理,我支持你!”他莫名生出鬥志,“釣一個大權貴!”

謝濯臣:“……”

他們在興奮什麽?

——

因為後日沈燭音要去迎芳閣,所以言子緒把宴請合作商的日子訂在了同一天,方便一起過去。

當天晚上,沈燭音一到,就在門口看見了希玉的婢女在等候。

一見到她,便熱情地將她往樓上引。

沈燭音在上樓前回頭沖謝濯臣眨眨眼。

“知道。”謝濯臣沒好氣道。

沈燭音模樣認真,“雖然你喝醉了比你現在要可愛,但是喝多了對身體不好,所以不要貪杯哦。”

謝濯臣屈起食指敲她腦袋,目露不滿,“可愛形容誰?”

沈燭音縮頭躲開,緊接著小碎步往樓上跑,身影被樓欄擋住。

就在謝濯臣以為她玩去了的時候,她又突然冒頭,雙手撐在樓欄上,上半身往前仰,笑容燦爛,“記得聽話哦!哥哥!”

“小心點!”

謝濯臣來不及跟她計較旁的,見她把半個身子懸空搖搖欲墜,心裏一慌。

但她說完就又跑了,跟兔子一樣靈活。

謝濯臣覺得無奈又好笑。

言子緒若有所思,在旁傾身,“如果是因為她管你叫哥,所以你對她格外有耐心的話。那我現在認你作哥,還來得及嗎?”

“滾。”

“好嘞。”

排除一個錯誤答案,言子緒面上笑嘻嘻,心裏苦哈哈。

分一點耐心給他怎麽了?

沈燭音進希玉的房間就跟串自己家一樣熟練,只是她一進去,婢女就在外關上了門。

她心生怪異,往前走了幾步,喊道:“希玉!希玉?”

掀開簾幔,依舊不見她的身影。

身後倒出一個影子,沈燭音心中了然,她定是故弄玄虛,想嚇她一跳。

“你……”她飛速轉身,試圖反嚇希玉,“啊……唔……”

身後沒有希玉。

只有眼下烏黑,面容憔悴的樓諍。

見她要叫,樓諍趕緊捂住她的嘴,在她耳邊帶著笑意陰森森道:

“好久不見,我的王妃。”

“唔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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